[转帖]一个人的雨季

转自QS 校友huaguan原创

算起来，北方是没有雨季的。在梅子泛黄之时，秦岭以南的广大区域里，便会开始一场持续可能近月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尽头。你可以整天整天的坐在窗前，拥一卷诗书低吟；或者摊开一张白纸，随着笔意画去，都不会觉得无聊。这些另个世界的精灵，欢快的在我的周遭唱起歌声，无休无止，从遥远的视线尽头一直到咫尺耳边，滴嗒滴嗒。我的家乡在鄂中偏北，汉江自境内南北流过，到了这个时候，如果雨势稍稍大了些，便要发大水的。不过，似乎掌管此事者分寸把握的非常好，这许多年来，真正越过三八线的只有那么一两次。早些时候，父母常常向我讲起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头一年，他们遇到的一次大水。母亲说家门口已经流成了河，只有把门板拆下来当船荡出去，村里的田都被淹了，顺势而下的水流中可以看到腐烂的死猪和各种桌椅家具。我想，这算是一种灾难吧。中国的农民对于灾难估计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管世道如何，他们永远在社会的最底层，永远摆脱不了被奴役，被摆弄的命运。相对于人祸，天灾还是有些优势的，至少大家都有求生的可能，甚至可以在夹缝中求得三两乐趣。

   1996年，我也遇到了一次大水。那年夏天，我们一家人在姥姥家串门，刚好碰到雨季的开始，此后的一个月便哪也去不了。只有和这雨作伴了。姥姥家地势很高，没有被淹没的危险，这雨就这么下着，除去不可随意外出，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反正田里的庄稼已经没有希望。于是大人们天天搓麻将，个别闲人便带着我们小孩除去捉鱼摸虾。每天清早，姥姥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我沿着泥泞的小路走向远处。一般来说，姥姥事先是安排了整日的行程的，毕竟在这片地里摸爬大半辈子，哪里是什么形势，鱼可能比较多，还是知道一二的。不过具体到哪条沟，哪块田则有很大的随意。姥姥看中一处，便挽起裤脚，在一头下水，用篮子堵住沟；再招呼我从另一头下水——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一般这个时候脱掉了鞋，便再也不会穿上——浩浩荡荡的杀奔过来。不一会儿，水里的各种生物开始挣扎逃窜，不时跃出水面，但最终难逃姥姥的“法篮”。这样的架势，是大小通吃的，大的草鱼，黑鱼，小的米虾，青蛙都会被抓住。整整一个月，姥姥的院子里弥漫着血腥味，被扔掉的鱼腹，鳝鱼内脏，混在烂泥里。这种味道许久都没有散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讨厌吃鱼，讨厌杀生，讨厌看见菜市场各种有生命的水类被晾晒，被刮鳞，讨厌看见剥了皮的活蹦乱跳的青蛙。他们应该是憎恨我的罢。

      后来出得乡村，又听到许多趣事。我爷爷那边民风彪悍，捉鱼是直接下水的。几十号男人拔光了衣服，在宽阔的河面上此起彼伏。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人影，岸上便有人伸长的脖子看。忽然——哗啦啦，一个黝黑的身影从另外一处冒出来，嘴里刁着一条鱼，慢慢朝岸边游来，料定了距离他就停下来，将鱼扔到自家女人身边，又折回去。也有人眼神好、反应快，用一只长长的竹竿绑上网兜，人站在岸边，双水撑住竹竿在水面上游走，“砰”一条鱼跳出水面，他赶紧接上去。也有人图安逸，在沟渠的窄处施一个渔网，每天早上提了兜来拣。那个夏天，鱼卖到了十块钱一编织袋，这是再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样的雨季，算是大家的雨季，能用party来形容了。当然如此闲情逸致，只有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乡民可以享用，没有家国大义碍着，一谋一划尽在一己私利。电视上报道有些地方洪水泛滥，很多人无家可归，家园尽毁，亲人离散，他们的感受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总是觉得，电视有一些煽情的成分，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宽阔的背景之下并没有太多的伤痛——中国农民对于苦难的承受力是相当可怕的，有时候是可以用麻木来形容的，不过这也是他们能够支撑这个古老而灾难深重的民族顽强走到现在的原因。以前我们大学几个同学谈论各自家乡，他们总是能举出何时何时上了新闻，然后大肆渲染一番，我每每总是汗颜，羡慕的看着朋友神采飞扬的表情。不过也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没有伦理道义的束缚，没有前途危难的寄托，大家安心于分内的日子，不招谁惹谁，纵使洪水犯难，依旧找得乐趣。

   今年伤病，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星期，从回家当天开始，这雨就没有停过。坐在回家的车上，外面大雨磅礴，雷电交加，我蜷缩在座位上，紧紧抱住书包，不敢动弹。快到家的时候，路段被拦腰刮断的大树拦住，车子停了下来，歇了火默默等待。突然间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在四处蔓延，没有一点儿嘈杂。于是世界只剩下我，还有雨。

      我一向是喜欢雨的，当然这种喜欢纯属性情之中爱好之类，并不是如杜子美般，好雨之润泽天下。我喜欢雨，只是喜欢那种凉凉的感觉，安静的氛围，我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在这天地之间，这唯一能看见自己本来面目的机会。我喜欢雨，仿佛自母亲腹中便已开始，那种潮湿的滋味。在我最早的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小男孩卷缩在农家门栏上，沉沉睡去。紧锁的木板门被挤开了一条宽缝，门的内外都是雨声。偶尔有雨滴溅到男孩脸上，夹杂着沙粒，他却浑然不知，甜甜的睡着，直到母亲归来。这雨便是他第二亲的人了，这些年来，站在我的身后，让我总能感觉到那种关怀的目光，不至于太孤单。

      农村的院落都是带小院儿的，到了夏天的傍晚，轰隆隆一阵就下了雨，不多时便又停。雨后的世界显得格外清新，到处是泥土的味道，那种带点咸咸的腥味，人的心情变得格外的好。雨停了，水却还在从屋檐上嘀嗒嘀嗒的滴落，慢慢的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坑，红色的砖墙上散落着蘸着黄泥的水点。这个时候院子里开始聚集蟾蜍，这种浑身长着疙疙瘩瘩的丑八怪，这个时候也敢在人们面前卖弄了，可能是喜雨至极的缘故。我是最怕这种动物的，因为他们的到来总是伴着流言蜚语，据说沾上它们的疙瘩，你的皮肤就会溃烂，变得和它一样难看。这个已经足够让我对他们敬而远之了，不过后来我有一次赤脚踩上的经历，也没见得怎么样，这种恐惧也就少了。其实大家对蟾蜍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允许他们在自己小院的角落里，下水道里，墙角的砖瓦缝甚至吃水的井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这也算一种和谐社会吧。小时候，常常在仲夏时节，雷雨过后，我蹲在屋檐下，看着院子慵懒的蟾蜍，一点一点慢慢的聚集，既好奇又紧张，就怕他们看见我，朝我走来。

      人类是孤独的动物，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民众才稍稍懂得和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我们把太多本来属于大家的东西占为己有，肆意挞伐。若是没有这雨的润泽，平息心头的愤恨，让强烈的占有欲稍稍冷却，不敢想象人类会疯癫到什么地步。我们和自然公有一个雨季，可能只有这个方法，一切才可以沟通，惩罚和欲望才会暂时披上外衣。狭而言之，每一个人也有一个自己的雨季，少一些和他人争斗的勇气，思考一下自己真正追求什么，向往什么，不必为繁复的表象迷住了眼睛，失去了心志。当一切沉寂在雨声中，那种或者大珠小珠落玉盘，或者如画笔婆娑的声音，都是对生命本源清冷的询问。回不回答，在你自己。这个世界越来越华丽，却不再丰满，钢筋水泥构建的大小都市让我们成为一个个零件，不停的旋转，生命只剩下没头没脑的循环。人对自然界巨大的成就大大的压抑了本性的思考，尚未明了前路如何便开始狂奔，必定将迷失出路。

      我喜欢冷冷清清的雨季，一个人剥离了喧嚣，在书桌前淡淡的欣赏，自然均匀的吐纳之间，我希望聆听到什么。等雨停下来，我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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